川志

川志從手術台上逃開了。在空曠的荒地裡行走了長長的路之後,他停在一片濃密雜杳的草地上,躺了下來,等呼吸平靜。他將思緒一點一點地從身上剝下,讓自己變得更平滑,如他所期待的無憂。然後如夏日午後湖水邊的跳水者般地輕輕跳進意識深處,跳進他曾堅定拒絕的世界裡。無人目睹他與之和解。

在沉默裡,他第一次設法回憶克勞斯的語言。

把克勞斯的語言和世界的物件的行動方式連結在一起,他體悟到這種認識的過程即是生為人所必須的”創作”。以克勞斯的語言為粘劑,現象是破碎的拼貼材料,將眼前所見構成畫面,在這一時刻,固定在這個場所。在創作中,他幾乎發現了世界的意義,幾乎發現了神性,彷彿他若不是他,他便是萬物也可以。

世界第一次得以如其所是。

克勞斯就是他新世界裡的神。


(如果克勞斯是他新世界的神,那麼,他過去是如何活下來的?)

川志

川志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他眨眨眼睛,花了一點時間適應微弱的光線,慢慢看清室內的樣子。這是一間很大的房間,沒有家具,牆壁掛上巨大的窗簾,用來遮蔽日光。角落的簡單唱機正在播放法蘭克辛納屈。儘管略嫌陰暗,但寬敞潔淨的感覺,仍讓人感到這房間像是為了尚有希望的未來而特地準備似的。為了確認自己的知覺,他試著抬起手,發現手腕被觸感滑潤的絲質手帕綁在床頭上,腳踝也是。他稍微抬起頭往下查看自己的身體,沒什麼異樣,衣服也都在。

此刻感覺平穩安全,空氣流通涼爽,這張床躺起來也堪稱舒適。既然沒有任何能夠改變的事,川志索性閉上眼睛,注意起法蘭克辛納屈欣慰地唱著悲傷的歌。那低沉的,獨具撫慰力量的歌聲像細密厚重的天鵝絨碎片,輕緩地拂過房間裡每件物品,最後沉澱在川志裸露的手臂皮膚上。

川志睡著了。在夢裡,他暗自期待著,能在同一個場景醒來,聽見同一首歌,延續那漫長而絕望的期待。

川志

川志走進一家服裝店,買了一件黑色襯衫。店員將黑色襯衫裝進紙袋裡。他提著紙袋走回家。

回到房間,他把窗戶打開,讓風和陽光進來。他在房間裡踱步,走到鏡子前,將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掉,然後穿上剛買的黑色襯衫。他聞著襯衫上新衣服陌生的氣味。他沒把窗戶關上就出門了。

他走回剛剛那條路上。經過剛剛那家店,他不回頭,繼續筆直地走。在一個十字路口左轉,再經過幾個紅綠燈。他在一間露天咖啡館停下,找了個外面的位子坐下來,跟侍者要了一杯咖啡,借一隻筆,然後拿起桌上的紙巾寫個不停。

兩個小時後,克勞斯從隔壁街上的某個大樓走出來。穿著風衣,手上提著一只塑膠袋,頭上戴了毛線帽,邊走邊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拉緊帽沿。他走到路口,然後右轉,經過咖啡館,認出了川志的臉。

他們互相點點頭。

克勞斯繼續走著,走到路的終點,轉彎,消失在視野裡。川志留在他的位子上,繼續寫他的東西。

到了晚上,川志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和平常一樣,洗澡,整理東西,在鏡子前凝視自己的臉,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