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志

在一間古典風格,以大量楓木裝飾的圖書室裡,川志一身黑色西裝,雙手交疊放在前方,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和一位白頭髮的男人低聲交談。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白髮男人模樣端正謙遜,像是一位樸實忠誠,心懷憂鬱的家族管家。男人走後,川志慢慢走回同樣昏暗的閱讀間,那兒擺放了一些電腦,其中一台正在運作,在房間中閃爍沉默的微光,照亮了正在使用這台電腦的年輕男人。川志走到年輕男人面前,不發一語。年輕男人並不抬頭看他,繼續凝視螢幕,似乎川志對他而言是毫不重要的陌生人。川志稍等了片刻,伸出手將年輕男人的電腦螢幕抬起來,摔到地上。只是輕輕地掉落,螢幕卻像崩散的新雪般應聲摔成碎片,在地板上,碎片沉默地風化為粉末,粉末沉默地移動成密碼般的圖形。

年輕男人不說話,他並不低頭看這一片狼籍,而終於緩緩地轉動他的頭部,看向川志。他看著川志的眼神裡有一種親近而中性的溫柔,像是川志是他所熟悉的遠久前生;比兄弟還親密,像是另一個自己。他在川志的眼睛裡停留了一世紀。

川志彎下身體,在克勞斯的唇上輕輕吻了一秒,在那一秒裡,克勞斯從他自己那裡,獲得了暫停時間的能力。他和川志就這樣固定在這個時刻,繼續這個接觸面積僅有一平方公分的吻,就這樣吻進下一個世紀。

外面的世界沒有為了他們而停下,圖書室裡地上的粉末繼續孤獨地移動,書寫著他們的故事,仍然是密碼,沒人讀得到,也沒人讀得懂的密碼。

(不要)太快變成獸

你在這個世界上晃蕩的時間越久,你對人就越沒有激情,你對自己也沒有激情。你把認識的人大概分成幾類,他們有時那樣,有時這樣,但大概不脫離那組人的性質的百分之幾。他們是一些樣本,然後你感覺你自己的姿態也是某個樣本(雖然,你有時那樣,有時這樣)。如此,你這個樣本登記員,將不再輕易承認某人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你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

哈囉化學

乙醯膽鹼、多巴胺、血清素、腎上腺素

有人在書裡讀到一生一次的句子時興奮了
有人看到心上人的臉時興奮了
有人從滑板上摔下來撞擊地面時興奮了
有人行走於高樓間架起的鋼索時興奮了
有人撫摸衣服上的縫線時興奮了
有人擁抱孩子溫柔的身體時興奮了
有人為重低音興奮
有人為夏夜晚風啤酒興奮
有人為紙張上的圖形排列興奮
有人為快門聲興奮
有人為引擎聲興奮
有人在說謊時興奮
有人在破關時興奮
有人在入關時興奮
有人在寫字時興奮

是那些讓我們興奮的東西讓我們決定必須活下去

映照汝之月

川志知道他將會在月亮下甦醒。
克勞斯將會橫跨半個城市來到他的身邊。

克勞斯把背包從衣櫃裡拿出來,倒出他之前的人生,裝進新的衣服,然後推開門走出去。他對路上每一個人露出神秘的微笑,蹲下來撫摸每一隻貓。他一點也不焦急,因為風吹得他很舒服,因為他喝了美味的咖啡,因為太陽底下每棵樹都閃閃發光,因為這條筆直的路還很長,通向一個歡迎他的地方。

川志在屋頂陽台數星星。
安傑爾躲起來寫著送給未來心上人的情書。
瑪夢見川志丟掉所有舊襪子。
拉斯在奇士的房間裡寫著安傑爾未來的墓誌銘。
奇士忙著變成一個好人。

克勞斯到了。
克勞斯把他的凶器拿出來,對準那位歡迎他的人的心,深深刺下去。
川志的星星數不完了。
克勞斯在川志的屍體旁換上新的衣服,高興地跳起舞來。
月亮露出神秘的微笑。
瑪穿上安傑爾的衣服丟掉川志的舊襪子。
拉斯在屋頂陽台點起蠟燭,許多許多的蠟燭,許多許多顏色,許多氣味,許多祝禱。
奇士還在忙著變成一個好人。
星星在天上看。星星的眼球閃閃發亮,不會乾燥。

這時,
安傑爾停下寫不完的情書,他說話了。
他說:”為何會有這些人?我的心上人呢?她為何還不換上一張我認得出來的臉!”

我不知道



每一件我以為我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它們
我不知道腦神經
我不知道關節
我不知道性感帶
我不知道天氣
我不知道哲學
我不知道外面那些人
我不知道那些我讀過的書
我不知道我沒讀過的書
我不知道明天
我從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昨天
我不知道衝突
我不知道謊言
我不知道一顆焦慮的心
我感覺
我不能知道任何事情
我決定不再知道
我決定感覺
而生活的面貌從此才隱約地清澈浮現。像一個今早醒來的陌生人舔舔自己的手指,開始對我說話。他的說話像結構潰散但感覺舒服的音樂,像隨手寫在小巷牆上的奇思異想打油詩,像雨天過後地上映射出明亮天空的水漬,像轉角動人的回頭一瞬。

瑪環遊世界跑完所有操場,瑪跨過半個城市,瑪彎下身體揀起每一片垃圾,瑪跟每一個遇到的人說話,瑪喝光了全世界的酒,瑪聽每一首歌都跳舞,瑪整理房間。做完這些事情之後,瑪還是一滴汗都沒流,揉揉眼睛,也沒有一滴眼淚。瑪覺得奇怪。瑪打開窗戶看風呼呼地吹,思考著在這個不討厭她的世界裡還有什麼是她可以做的,瑪想起那件她喜愛的灰色衣服,於是她打開衣櫃拿出這件衣服,瑪看著這件衣服想起這件衣服不討厭她,瑪把這件衣服剪成一片片碎屑,作成一件新的垃圾。這時她看見牆上貼的照片,這些照片不討厭她,瑪把這些照片剪成一片片碎屑,作成一件新的垃圾。這時她看見書櫃裡的書,這些書不討厭她,瑪把這些書一頁頁撕碎。瑪想起這個房間裡沒有一個東西討厭她,於是瑪留下那些垃圾離開房間。

瑪在路上遇到一個人,瑪問他,你討厭我嗎?那人說我又不認識你怎麼會討厭你?瑪聽了便走開了。瑪問一隻貓,你討厭我嗎?貓走開了。瑪問一塊石頭你討厭我嗎?石頭不說話。

瑪遇到我,她問我,你喜歡我嗎?我說,我不討厭你。瑪聽了便走開了。

瑪回到房間裡,強暴每一件不討厭她的垃圾,分別告訴他們每一個"她是在跟他們做愛。"

瑪吃掉那些垃圾,最後。

comfortably numb

一個倒楣鬼讀了一篇不幸的故事,發現主角是自己
一個倒楣鬼做了一個不幸的惡夢,黯淡的一天也更沒希望
他想往北邊走,偏偏往南的列車比較早到
他旁觀眾人每日盡情實現他簡單的要求,冷靜接受自己的無能
他等待雨天奔往泥地打滾,晴天時匆匆路過花店(花店:不是他的地盤。)
他想要走開但是,這裡的風景使他深深著迷
這裡的融雪嚐起來甜甜有毒,酒醉天使著衣交媾,芬芳的風從魔鬼的口袋吹來紙的碎屑
他想要在這裡一首接一首聽著全世界最悲傷的歌
讓想像的唱機如瘸腳的病人吃力運行
(他喜歡跳針。他心想:連歌自己也不想唱了。我們一起放棄吧。)
他想要忙碌於閱讀那些歌詞
同時記得等待雨天
同時記得不忘記
在每一篇不幸的故事裡恥笑自己
在每一晚不幸的惡夢中逞罰自己
在每一站決絕的月台上向命運投降

末日前的預備練習 II



你站在一片草地上,模樣端正地抽著煙
你說你剛剛在房間裡寫好一首詩
我馬上覺得那首我還未讀過的詩,肯定是世界上最美的詩
我問你什麼時候把詩拿給我看,你只是笑著看著遠方
我心想我連一首詩也沒有
你轉身離開,回來手裡拿了一些食物,我們邊吃邊笑,我馬上忘了詩的事
但我還是對詩唸唸不忘,走路的時候想起它,關上燈的時候想起它
有時候我靠近你的抽屜想找出那首詩,但是你的抽屜關上
我沒有一把鑰匙
有一天你看著我,告訴我你根本沒寫過那首詩,然後你牽起我的手,我們走了長長的一段路

處分

在一個沒有一點人煙的,像是世界盡頭的海岸懸崖,一棵樹在這裡面對著大海獨自生長。它承受著海風的吹拂,即使沒有誰記得,仍靜靜地往天空伸出枝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大約是一個世紀,有一天誰偷偷在樹蔭下放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再擺一些酒,一些食物,一個適合人們見面的場所就這樣佈置起來了。回頭一看,與海岸遙望的陸地那一端,安傑爾和瑪一邊說話一邊遠遠地走向這裡,在那桌子旁坐下,一邊喝酒,一邊舒暢地開始聊天。於是這一天,在這個像是世界盡頭的海岸,第一次有人在這裡交談。

他們談話的氣氛愉快。有時候安傑爾說話,瑪微笑聆聽;有時候瑪說話,安傑爾回應。好像不管誰說了什麼,聽起來都是全世界最風趣迷人的語言似的,兩個人不時發出笑聲,彼此以高昂的興致與深情的專注互相取悅。說著說著,酒也快喝完了,身體也快要融進海邊吹來的風裡,趁著談話之間瀰漫著滿足而喜悅的短暫空檔,瑪將椅子輕輕拉向安傑爾,靠近安傑爾的那隻手舉起放在他的肩膀上。瑪凝視安傑爾的眼睛,湊身過去,在安傑爾微笑抿起的唇上落下輕柔的一吻。

安傑爾先是收起笑容,然後一陣沉默。很快地,他換上憤怒的表情。
瞇起眼睛,他冰冷地看著瑪,說
「你...你以為你是誰?你沒有資格在白天吻我!」
安傑爾站起身,低頭俯視詫異的瑪
「更何況,你還穿著衣服呢!」

安傑爾說完,拿起桌上的餐刀,一把刺入瑪的胸膛。銀白色的刀刃一如銳利的外觀,輕鬆地、名副其實地穿過瑪的皮膚,一邊抵著瑪的肋骨,一邊滑過濕黏的肌肉,最後停在瑪的心臟裡。
一些鮮紅色的血從切斷的血管泊泊湧出,沾濕了瑪的衣服。

瑪伸手碰觸留在胸膛上的刀柄,不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做,只覺得心臟跳得好快,像是沙漠裡的人在死前奮力衝向死亡,那樣竭盡所能地,失控地狂熱跳著。

安傑爾沒有在等。他很快地移動位置,走到瑪的後方,抓住瑪坐的椅子椅背,將瑪連同椅子一起拖走。他慢慢地拖,一點也不急,一直拖到海岸邊,然後休息一下,讓呼吸平順,伸展一下身體,然後好整以暇地,將瑪連同椅子,一起推下懸崖。

安傑爾不必往下看,便知道大海將在下一刻將瑪完全吞噬。海浪總是日復一日地拍打海岸,就像日出日落一樣值得信賴;樹將自己生長自己茁壯自己老去,就像草原上陌生動物的作息一樣值得信賴;海岸邊的酒瓶和桌椅會隨著時間風化粉碎,就像夏天的大雨會清洗混濁的空氣一樣值得信賴。是的,安傑爾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所有的事情都會按照自己的秩序,在開天闢地以來的舞台上自然地推動,自然地發展,自然地結束。不需要任何誰去插手。安傑爾甚至認為,他一直也只是默默地留在舞台上,逆來順受著而已。

安傑爾回到他的房間,一口氣喝完了全世界的酒。然後,又從抽屜、櫃子、小房間裡拿出更多酒繼續喝。當酒沒了,他就去買。確定已經忽略掉所有可以忽略的事情之後,他安心地在床上沉沉睡著。然後醒來,做完那一天的事情之後,又沉沉睡著,然後又醒來,日復一日。有時候他醒來,覺得這一天是每一天也可以,覺得他的生活沒有,也不需要任何改變,好像什麼也沒少過,當然也不曾增加過什麼。

let it grow



有些植物要每天澆水,葉子喜歡很濕,堅持在正確的時間曬正確的太陽
有些植物一個禮拜澆一點點水,不曬太陽,喜歡住在手捏的杯子裡
有些植物每天都要曬很多太陽,在夏天把花開得大大的,發瘋似地把很多枝葉擠向天空
有些植物在冬天充分悲傷,掉光所有葉子,在春天偷偷冒出圓圓的新的嫩芽
有些植物喜歡躲在地底下,只在高興的時候甦醒,開的花輕輕垂下,凝視自己的影子

至於瑪,她被想像置身於異的世界,對著紙張細密地吐吶
至於川志,他在廢棄自己的堡壘,慢慢學會別的家事
至於克勞斯,他感覺必須優雅,必須旋轉腳步,必須繼續跳舞
至於安傑爾,他在小心支出他的語言

有一種虛構的角色在真實的週遭流浪你隔著想像觀看他
有一種氾濫的觸覺在你例行的動作中一再失控淹沒了你
有一種真實而古老的感情你怯於回憶怯於要求怯於辨認

讓我們好好體驗自己的天性讓我們好好照顧自己

讓冬天過去
讓春天結束
讓夏天繼續冒犯
讓秋天來臨
讓每一朵花如其所是

一點都不性感

我從家裡出發,準備去探訪我心愛的女孩。我從衣櫃裡挑出我最滿意的衣服,在鏡子前仔細打理自己,撥順前額的頭髮,還戴上我最喜歡的戒指,讓自己看起來可愛,品味良好,值得讚賞。在路上,我在一間小店裡挑了束甜美可人的花,想像這花是多麼相稱那女孩,我邊想邊走,腳步都輕盈了起來。

我站在她家門口,略頓一頓,按下門鈴,幾秒後門後傳來她倉卒的回應聲:
「是誰!」她大聲吼叫。
「是我 ... 」
「噢!等我一會兒!」

稍待片刻,我聽見她急急跑來的聲音,還伴隨著拖鞋拍打地板的聲響,接著是門打開了,我的她一頭長髮隨性披在右邊肩膀上,穿著大件的白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摺了幾捲推在手臂上,下半身沒穿任何東西,臉上掛著大大的眼鏡,那副我從認識她到現在都沒換過的大眼鏡。我實在不能說這是一副優雅可愛的打扮。

「嗨!妳好嗎?......」我溫柔深情地說。
「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為什麼不開心地擁抱我呢?)我心想。
「我忽然想到,就來看看妳囉」我耐著性子,臉上堆起笑意,看著她的眼睛。
「這樣阿~要進來嗎?」
終於!她終於記得邀請我進門了!我彎身脫下鞋子,整齊地擺在門旁,恭敬有禮地走進她的客廳。
「這是要送妳的花」我將手上的花束舉起,伸向她的臉頰,她閉上眼睛聞嗅了一會兒。
「好棒噢!先幫我放桌上好嗎?我等一下拿瓶子裝起來?」
好棒?不能多一點形容嗎?不能感激地親吻我嗎?一股搵怒悄悄浮上心頭,但我立即壓下它,將花束放在她的桌上,接著我注意起桌上的物品:一疊書、一只空酒瓶、一些摺好的衣服(為何放桌上?)、還有鑰匙手機錢包等等玩意兒。
「妳最近在忙什麼呢?」我跟她說話,設法不去看她光溜溜的腳和敞開的領口。
「就是一些事情囉~」她繼續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到處搬動東西。
「跟平常一樣?」我檢查房間裡的擺設,想找出有什麼變化,可以讓我更加認識她。
「還不就那樣囉 ......」
「......」我看著不斷走動的她,腦海裡思索把她約出去的方法。
「我正巧要出門!你能陪我走一會兒嗎?一起吃個飯?」
她偏著頭說完,轉身走回房間,留下我一人在客廳,很快地我看到她又走出來,穿上牛仔長褲和輕薄的粉藍色襯衫,還戴上一頂俏皮的淺棕色草帽。這回她把眼鏡摘下了,臉上沒有她平常喜歡的迷濛眼妝,但塗上一點點粉嫩的脣膏。我跟著她走到門口,一起穿上鞋子(她彎身將腳套進茶色的平底鞋時,我輕輕地扶著她的手臂。她沒說謝謝)。

在路上走了一會兒,我隨口說還有事必須去處理,便擱下這個既不可愛也不性感的女孩,獨自離去。經過了幾條街,我走進一間酒吧,坐在吧台邊乾掉一杯威士忌。我跟右邊戴著大耳環的陌生女孩搭訕,說不入流又輕浮的笑話給她聽,她笑得花枝亂顫,讓我心情很好,繼續說更多笑話,喝更多酒。之後我離開酒吧,醉醺醺地在白天的街道上拖著歪斜的步伐回到家裡,想著這一天也就過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喝酒的理由

你喝了酒,一開始是一口,接著酒一直來你便一直乾,你喝了整整一瓶,接下來喝了多少你不去記了,因為你喝醉了,你一邊喝一邊很開心跟人說話大笑你感覺很好,然後你閉上眼睛整個頭顱就像惡鬼一樣把你拽拉向沉重的致命的黑暗裡,清醒時你視而不見的在麻醉時都一一顯影了,頭顱裡有一部黑暗中正在上映的你沒看過的電影,畫面上的主角是你,你很吃驚,而且準備好為它難過,為這部電影難過,為一部電影難過比起為自己難過簡單多了。

他的時間



我猜想他一天必須輪班八小時除了偶爾去上廁所吃飯抽煙之外
從不離開方圓十公尺
我猜想他除了偶爾規勸脫線違規的路人以及和附近的做工人話家常之外其實無事可做
太陽曬得他一身勞碌的黝黑膚色
皺褶底下深邃的眼睛有他從不曝光的不需命名的一生
你儘管這樣那樣猜想可是
他輕輕一笑就把世間所有猜想都給一筆勾銷了

once you're born

在飲料店,站櫃檯的是一位面容俊俏可愛,但神情冷漠的斯文少年。他過於簡潔
的動作,配上缺乏感情的聲調與表情,讓櫃檯後的他像一台有效率的、人人都能
夠不必去在意的機器。他姿態裡那種和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認命的樣子,和他臉上
拒絕著一切的無聲的淡漠,在一瞬間衝擊了我。我看著他,覺得這是一個十九歲
的身體裝著一個老靈魂,想到他之後還有整個一生要去經歷,他將會去接受一些
事物,也必然要去抵抗某些事物;他有許多機會熱烈地愛,他有可能被背叛,他
將會學習重新站起來,他將會慢慢地不再後悔,他將會學習改變。想到他的人生
可能會按照他的期待慢慢成形,也可能偶爾事情尖銳地違反他的願望。他可能會
成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人,然而也不能不假設他也可能會成為一個令自己失望的
人。不能不假設,有一天他會認不出他自己,這個今天我看到的、所記憶的十九
歲的他,有一天會被許多年後的他所遺忘、所排斥、所忽略,成為一個未來的他
所必須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既不壞也不好,這是他的人生所切割出的眾多版本的
他,而他一一去品嘗並親身演練,而不管他成為誰,他都將成為一個必須對自己
負責的人。想著這些以及我們每一個人,我不合時宜地在他遞發票給我時替我們
悲傷但仍擁有希望的未來湧起了淚水,不過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一樣躲在黑色塑
膠框起的鏡片後面,所以我想他是看不到的。這樣很好,再好不過了。讓我這樣
記住你,讓我這樣遠離你,讓我們做最低程度的交換,讓我們永遠不必對彼此負
責,從開始到最後都是陌生人。

末日前的預備練習

我希望大家都想跟你說話,我希望你很受歡迎,我希望你很快樂
我希望很多人愛你,我希望你享受被很多人喜愛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渺小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自卑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沉默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虛偽
因為你真的很好
因為你真的很好
當你沉睡的時候,我把手放在你的胸口上
感受你的悲傷
閱讀你的無語
擦亮你的怯懦
不說使你不快樂的語言
或者乾脆不說任何語言
安靜下來聆聽你的呼吸


Rene Magritte - les amants (1928)

說話的藝術

因為有太陽,我有口難言;
因為有月亮,我言不由衷;
因為有星星,我言過其實。

by the road

在我住的地方附近,很偏僻地,有一條細長的,人煙稀少的道路
這條路平常沒有人走,偶爾遇到同路人,你們還會故做驚訝地略略對望
路的兩旁停滿汽車,沒有接縫也沒有破綻,一路停到盡頭
像一首單調的,但你聽得入迷的歌
圍牆之後是大片的水泥廠房,裡面是小山似的,潔白巨大的沙堆
你站在路的這頭,可以看到路的那頭以緩慢的弧度幽遠地通向看不到盡頭的地方
在晚上,街燈像數學公式般整齊地成串亮起,你看到有車頭燈從遠端駛近,
你會覺得它看起來像是來自異次元的陌生駕駛,
它要震驚你,它要混亂你,它朝你而來,它疾駛而過,
你因為這偶然的打擾而心跳加速,”創造性的偶發事件”,你命名之
這一連串的超現實風景使你喜悅不已,你連忙製造更多想像
一轉頭,你把地上不知什麼東西的影子看作是一隻劍拔弩張的黑色的貓
你大笑,你繼續走,
而記憶中的影像繼續發酵
你感覺,你被取悅了

這世界上的許多景色都在那裡,一如所是地獨自荒蕪或繁榮茁壯
有些景色被你收進眼裡,有些你遇不到,有些你不在乎,有些你唸唸不忘,有些你還在想像
在你們相遇的那一瞬間,你把握住真實的時間
把自己放進去
認識它,榮耀它
它將以等量的感恩回報你的靈魂

瑪的頭髮被風洗成銀色,輕軟如棉花,像一件脫一半的衣服捲曲在瑪的頸項周圍,猛一看,我以為瑪的臉龐底下棲息了一隻如月色般的熟睡的貓。
瑪自己並不知道她的頭髮顏色變了。諸如我們這些,不斷向這個世界蒐集各種證據和評價,藉以確認自己存在的人,都知道自己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瑪可不知道。瑪從來不知道她的頭髮是什麼顏色,因為她從不看向任何反射出自己容貌的物體,像是鏡子,車窗,建築物上的金屬裝飾,等等。瑪認不出自己,瑪不需要確認自己的長相。瑪是一個一直在走的人,邊走邊看,遭遇到的人對她來說無足輕重,她從沒想過為了別人而將自己固定下來。

可是現在,我看到瑪在漫長的流浪之後,回到她自己的房間裡。她在反省,她在回憶,她在排練那些她剛聽見的語言。她在練習道歉,她在學習給予,她在了解什麼是尋常,她在試著將她自己解離出來,像一個沒嗑藥的人那樣清醒,那樣多心,那樣三心二意。

瑪在學習的是愛。
瑪可以學會愛嗎?我不知道。也許,也許可以。

瑪一走出房間,風立刻躁動起來,吹拂她,輕推她
將她帶進這個隨時準備好愛她的世界裡
瑪現在感覺到風了。

矯情人生

所有你的作品的獨一無二,不是指它們個別的獨立性,而是
它們曾經被投入過的感情,曾經被創造過的樣子,每一件作
品都有上一件作品的影子,所有的零星作品組成一件整體的
抽象樣貌之聚集。到最後,每一件單一的個別作品都不重要
了,它們整體成為了你這個人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你,你
是做了這些事情的人。

不過對你自己來說,你自己是完全不重要的,你退居於你的
作品之後,讓你的作品為你說話。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我
們每個人都同意。

川志

川志夢見自己站在某處寬廣的平原,那裡一望無際,所見都是枯乾麻黃的,短而密集的草,惘然地兀自生長
天空是陰的,是白的,是放上什麼東西都顯得多餘的冷靜的白
川志靠在一片鏽蝕剝落的鐵絲網邊,抽著菸,無事可想,無事可憂
川志在等時間離開他
不遠處傳來幾個青少年調笑嘻鬧的聲音,川志看不見他們,但川志想像得出他們的樣子:
”一頭雜亂的頭髮,細瘦如海邊生物,天真的笑容看起來仿如他已經完全準備好”
沒由來地,川志對自己輕聲念起”NUIT”這個字,N-U-I-T,法語的”夜”
N-U-I-T
NU-I-T
NUIT
川志品味著陌生的音節在口腔裡繞轉的效果,開心地笑了起來

how we learn to be ourself

如果
不能穿透的眼睛
不能解讀的文字
不能訴說的語言
都無法抹去漫長的不安
那就在
緩慢、沉默的
暫停時間裡
繼續摸索
研究其他確認方式
一口氣遠離所有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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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沒有質量
靈魂在流動中思索
靈魂在變換間探尋
直到要求的細語被聽見
靈魂才聚合起來
摺疊出自己的形狀

憂鬱人物系列

在這些慢慢寫出來的東西裡,有時候,就算寫的是跟我自己有關的事
我還是會不自覺地讓追求效果的慾望凌駕了表達自己的慾望
也許我一邊寫就一邊變成了自己寫的那個怪物
也許我本來就是個怪物,而我裝做不知道
我寫出來以便通知世界我的與其決裂
也許我確實是它
而我就算知道了,我還是不會變
你懂嗎
所有你們這些人
我之所以厭煩你們
只是因為你們都看不到我體內那個怪物
只有我自己看到
我因此而責怪你們
但這哪裡是你們的責任呢?
我不該厭煩你
所有你們這些人
我向你道歉

安傑爾

他渴望被狠狠撕裂,不惜預先準備好敞開的傷口
他展示自己的悲傷,猶如一件進行中的遺作
他踏過的每一方寸都留下先遲疑再決裂的標記
凌遲著他從未擁有過的與世界相安無事的可能性
留在原地品味四周失神而逃避的眼球
這是一種最清醒,最殘忍,也最甜美的狂熱
發作在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執意迷信理解之無法達成的失眠的人們身上

憂鬱人物系列

我極其無聊又我行我素,我漫無目的又信口開河,我習於戒畏而保持沉默
到最後我將成為一個謹慎的、輕浮的,什麼都拱手讓與了的人
被偶然所支配
臣服於必然
一無所有地,仍能衷心祝福世界運轉如常,沒完沒了
祝福那些永不厭煩的,信心滿滿的臨時演員
這風景貨真價實得教我無法在場

謀殺案

抓住一個人,把他身上的衣服剝光,兩腿張開,臉朝下綁在床上,身體下面墊一些床單,把身體調整成屁眼,脊椎,小腦,頭頂,連成一直線,然後朝他的屁眼開槍,這顆子彈最遠可以衝破頭頂,在頭蓋骨上鑽出一個洞嗎?還是會卡在骨盆腔?或是卡在脊椎的碎片裡?可不可以經過計算,以適當的槍款和精確的距離開槍,以期待子彈留在腹腔的位置,以延長對方痛苦的時間?也許我可以在漫長的準備工作期間,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正是要這樣殺你......但我無法保證你是否能很快解脫,或者還得受苦一陣子......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責任,是命運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