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志作夢

川志今天沒來上班,昨天也是,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

川志打電話給我,說他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每天早上,前晚做的夢會變成一朵白色的花,在他的床延盛開。

他說,花有罌粟細長的花莖和細緻柔軟的花型,曇花的陶瓷質感乳白色花瓣;花朵的大小從三公分到十公分不等,只有最大的一朵足足有15公分,長在枕頭旁。

他說,那是第一朵夢的花,前一天晚上的夢是舊情人偷偷結婚而不告訴他。

他說,這些白色的花已經在床上蔓延成一片花海。這些花不會枯萎,每一朵都新鮮柔嫩如初生。每次他輕輕一碰,如電流般的觸感便會從指尖將那朵花所紀錄的夢境緩緩傳送到他腦海裡。他發現,這些花是他的夢境倉庫。夢境以一種外來的閱歷般如幻燈片在腦中播放,感覺不再像夢了,而比較像是記不得名字的小說或是看過的電影。這種類似鄉愁的感覺讓他好奇、激動不已(川志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說:我已經許久不曾激動過)。

有時候,他會在夢中追索意義,想在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事物與情節中辨認出他不知道的關於自己的事,但很快的他放棄了。夢的內涵驚人而過量,比起他一次人生所能負荷的要多出太多了。

有一天早上醒來,川志回憶著前晚的夢,一邊準備出門,一個想法緩緩浮現:夢是一種不屬於生活的事物,就像小說或電影,只在它們發生的當下(文字被閱讀的當下、電影被觀看的當下、夢境在睡眠中上演的當下)才具有生命力,而對他這個仍在生活中的人而言,生活的意義仍然存在於行走、進食、交談、上班之類的,用自己的身體完成的尋常瑣事。

像一個生病的人該做的那樣,川志決定出門尋找答案。
他吃新鮮營養的食物,聽音樂。
他跟好久不見的朋友碰面。
他找來神秘的秘方,泡了一整個禮拜的藥浴。

可是花還是繼續每天綻放,長滿整個床鋪四周,開始往床腳進攻,估計再過不久就會長到地板上,長滿整個房間之後,也許還會長到牆壁上,甚至是天花板。夢之花的存在從哲學內容轉變為需要立即解決的民生問題:要是花長滿了房間,他要在哪裡生活?何況,這房間又不是他的!

川志心想,這個房間不是他的,這張床也不是他的,這些夢之花開在這裡豈不是顯得很猝挾?他會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世界,而這些花,攜帶著他犧牲睡眠所完成的夢境,好像帶有那麼一點關乎靈魂本質的重要性,卻魯莽地逕自生長在一個暫時的、脆弱的租賃處!他略帶憤怒地思考著,一邊隨意伸手試著摘下一朵,而他只是稍稍一用力拔起花莖,一股深切的痛楚立即由體內隱隱傳來,他大吃一驚,不由得停止動作。

在川志塞滿白色花朵的房間裡,他小心翼翼踏進最後一塊容身的地面,緩慢無聲地躺下來,像一塊折好的乾淨的布。在他漂向死亡的最後一次睡眠中,他放鬆地坦然懷抱所有夢境,想像著每一種想像、每一種暗示、每一次意義浮現的現場,都像所前往的遊樂場、所閱讀的小說、所看見的畫作一般,只具有純粹的審美喜悅,而不帶有解釋自身生命的重擔。如此輕盈,如此無足輕重。




( 原刊於 < 消防栓小說報 - 藥浴 > 2012 ap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