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點

跟你說,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我們悠閒地搭乘一輛崎嶇搖晃的地上列車,打開窗戶徐徐吹著田野微風,準備到不遠的某處去工作。一轉眼,忽而因為夢的後製變形扭曲了空間與定位,切換置身在波音噴射客機頭等艙的超高級乳膠座椅上,因為太過舒適而微微驚異著,小口小口呼吸消毒過的清潔冷氣,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因為飛行程序或是機械保養之類的必要原因,這架飛機並且正停在冰島的空曠冰原上漫長地等待轉機。冰島,冰島,冰島?



在冰島什麼都沒有的冰原上, 時間這東西彷彿被冰凍粉碎了般, 散散的飄飄的,懸宕在以近乎放棄的冷靜沈默着的飛機機艙裡,感覺、八卦新聞、世界、快樂、煩惱、歷史、思想、哲學、娛樂、生靈,所有普遍性的思維還有價值什麼的,全都像在沒有風的冷氣房裡,看著掀起飛高的灰塵輕輕拋落在眼前的桌面上那樣,緩慢而平靜地暫停下來,世界趨於原始狀態,我感覺自己像個嬰兒。



時間感遲鈍地消磨着。我忽然從放空狀態中醒來,往透明小格子窗外看出去,看到一片乾淨平整、汎着霧光的雪白冰原,遠方灰綠的山坡起伏,近處有一些簡約現代的小房子,一個人影也沒有。我看著這景致,想起了我們身在何處,在心中清楚地撫摸著古老血液的脈動,轉頭看到你閉上眼睛聽著不存在的音樂:你看起來愉快而清明,像是浸泡在清澈溫暖的水擁抱起來的象限裡。我將手伸進那象限裡搖搖你的肩膀輕輕喊你:“是冰島耶!我們在冰島耶!我們下去看看嘛!!!”你還沒睜開眼睛,就被我拉起身,一起七手八腳地奔跑出飛機外了。 一走出外面,一陣冰涼的空氣強勁地狠狠刮過我們的臉頰,一下子眼睛刺痛地睜不開,一睜開眼便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北方風景,大大的白白的冷冷的,像是星星上大仙女的蟬翼裙裾,像是玻璃杯壁上滑落的水滴,連路邊的石頭都肯定比我們一輩子遇過的每一顆石頭都要輕盈冰潔的北方國度。我們按照夢境的規劃歪打正著地抵達了。



我們都醒了,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大吼大叫。在靜止如冬眠動物的飛機的視線範圍裡,瘋子似的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像是要把每寸地面都踩踏過才甘願。我們想辦法跑近山邊想看看冰凍植物的質地,想辦法窺視冰原底下是否藏有冷酷陰險的高緯度動物,想辦法用力呼吸嗅聞所有的氣味,想辦法氣喘吁吁地一直一直說話,想要把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指出來,想要對方看到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想要極限地分享每一種感受,想要試試看能否同時享有同一種感受 -------



“你看!那不是sigur ros的主唱嗎!!! ”你忽然大叫起來,指著不遠處藏身在坡地上茂密植物叢後的一間小房子。我聽見了,腦袋裡晃震了一下,像慢動作一樣轉頭往那裡看 -- 那是一間用樸素原色白楊木搭蓋起來的簡單小房子,看起來扁扁窄窄,只有一層樓,斜斜的屋頂上灑了一些麵粉般的白雪,一如週遭景緻的灰色調:一樓門口外面,木條台階上,站著一位纖瘦蒼白的青年。他留短髮,金灰褐色的瀏海底下是迷濛平靜的表情,穿著有白色線條圖案、深藍得接近黑色的TSHIRT,還有淺藍色牛仔褲。他看起來像是個看起來只有20歲的30歲男孩,某種能夠飛行、能夠閱讀、能夠交談、能夠孤獨地自處的有輕柔羽毛的超級進化生物。他站在那裡如同被放逐的神祇,雙手輕輕靠著木欄,文風不動地注視着。



我們看着他,感覺他同時注視着一切,那一切裡包含著我們如同水包含著海洋,我感覺到我們正在成為一體,共同感覺着、交換着、疊合着,在這個一稍即逝、恆河沙數般的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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