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it grow



有些植物要每天澆水,葉子喜歡很濕,堅持在正確的時間曬正確的太陽
有些植物一個禮拜澆一點點水,不曬太陽,喜歡住在手捏的杯子裡
有些植物每天都要曬很多太陽,在夏天把花開得大大的,發瘋似地把很多枝葉擠向天空
有些植物在冬天充分悲傷,掉光所有葉子,在春天偷偷冒出圓圓的新的嫩芽
有些植物喜歡躲在地底下,只在高興的時候甦醒,開的花輕輕垂下,凝視自己的影子

至於瑪,她被想像置身於異的世界,對著紙張細密地吐吶
至於川志,他在廢棄自己的堡壘,慢慢學會別的家事
至於克勞斯,他感覺必須優雅,必須旋轉腳步,必須繼續跳舞
至於安傑爾,他在小心支出他的語言

有一種虛構的角色在真實的週遭流浪你隔著想像觀看他
有一種氾濫的觸覺在你例行的動作中一再失控淹沒了你
有一種真實而古老的感情你怯於回憶怯於要求怯於辨認

讓我們好好體驗自己的天性讓我們好好照顧自己

讓冬天過去
讓春天結束
讓夏天繼續冒犯
讓秋天來臨
讓每一朵花如其所是

一點都不性感

我從家裡出發,準備去探訪我心愛的女孩。我從衣櫃裡挑出我最滿意的衣服,在鏡子前仔細打理自己,撥順前額的頭髮,還戴上我最喜歡的戒指,讓自己看起來可愛,品味良好,值得讚賞。在路上,我在一間小店裡挑了束甜美可人的花,想像這花是多麼相稱那女孩,我邊想邊走,腳步都輕盈了起來。

我站在她家門口,略頓一頓,按下門鈴,幾秒後門後傳來她倉卒的回應聲:
「是誰!」她大聲吼叫。
「是我 ... 」
「噢!等我一會兒!」

稍待片刻,我聽見她急急跑來的聲音,還伴隨著拖鞋拍打地板的聲響,接著是門打開了,我的她一頭長髮隨性披在右邊肩膀上,穿著大件的白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摺了幾捲推在手臂上,下半身沒穿任何東西,臉上掛著大大的眼鏡,那副我從認識她到現在都沒換過的大眼鏡。我實在不能說這是一副優雅可愛的打扮。

「嗨!妳好嗎?......」我溫柔深情地說。
「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為什麼不開心地擁抱我呢?)我心想。
「我忽然想到,就來看看妳囉」我耐著性子,臉上堆起笑意,看著她的眼睛。
「這樣阿~要進來嗎?」
終於!她終於記得邀請我進門了!我彎身脫下鞋子,整齊地擺在門旁,恭敬有禮地走進她的客廳。
「這是要送妳的花」我將手上的花束舉起,伸向她的臉頰,她閉上眼睛聞嗅了一會兒。
「好棒噢!先幫我放桌上好嗎?我等一下拿瓶子裝起來?」
好棒?不能多一點形容嗎?不能感激地親吻我嗎?一股搵怒悄悄浮上心頭,但我立即壓下它,將花束放在她的桌上,接著我注意起桌上的物品:一疊書、一只空酒瓶、一些摺好的衣服(為何放桌上?)、還有鑰匙手機錢包等等玩意兒。
「妳最近在忙什麼呢?」我跟她說話,設法不去看她光溜溜的腳和敞開的領口。
「就是一些事情囉~」她繼續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到處搬動東西。
「跟平常一樣?」我檢查房間裡的擺設,想找出有什麼變化,可以讓我更加認識她。
「還不就那樣囉 ......」
「......」我看著不斷走動的她,腦海裡思索把她約出去的方法。
「我正巧要出門!你能陪我走一會兒嗎?一起吃個飯?」
她偏著頭說完,轉身走回房間,留下我一人在客廳,很快地我看到她又走出來,穿上牛仔長褲和輕薄的粉藍色襯衫,還戴上一頂俏皮的淺棕色草帽。這回她把眼鏡摘下了,臉上沒有她平常喜歡的迷濛眼妝,但塗上一點點粉嫩的脣膏。我跟著她走到門口,一起穿上鞋子(她彎身將腳套進茶色的平底鞋時,我輕輕地扶著她的手臂。她沒說謝謝)。

在路上走了一會兒,我隨口說還有事必須去處理,便擱下這個既不可愛也不性感的女孩,獨自離去。經過了幾條街,我走進一間酒吧,坐在吧台邊乾掉一杯威士忌。我跟右邊戴著大耳環的陌生女孩搭訕,說不入流又輕浮的笑話給她聽,她笑得花枝亂顫,讓我心情很好,繼續說更多笑話,喝更多酒。之後我離開酒吧,醉醺醺地在白天的街道上拖著歪斜的步伐回到家裡,想著這一天也就過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喝酒的理由

你喝了酒,一開始是一口,接著酒一直來你便一直乾,你喝了整整一瓶,接下來喝了多少你不去記了,因為你喝醉了,你一邊喝一邊很開心跟人說話大笑你感覺很好,然後你閉上眼睛整個頭顱就像惡鬼一樣把你拽拉向沉重的致命的黑暗裡,清醒時你視而不見的在麻醉時都一一顯影了,頭顱裡有一部黑暗中正在上映的你沒看過的電影,畫面上的主角是你,你很吃驚,而且準備好為它難過,為這部電影難過,為一部電影難過比起為自己難過簡單多了。

他的時間



我猜想他一天必須輪班八小時除了偶爾去上廁所吃飯抽煙之外
從不離開方圓十公尺
我猜想他除了偶爾規勸脫線違規的路人以及和附近的做工人話家常之外其實無事可做
太陽曬得他一身勞碌的黝黑膚色
皺褶底下深邃的眼睛有他從不曝光的不需命名的一生
你儘管這樣那樣猜想可是
他輕輕一笑就把世間所有猜想都給一筆勾銷了

once you're born

在飲料店,站櫃檯的是一位面容俊俏可愛,但神情冷漠的斯文少年。他過於簡潔
的動作,配上缺乏感情的聲調與表情,讓櫃檯後的他像一台有效率的、人人都能
夠不必去在意的機器。他姿態裡那種和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認命的樣子,和他臉上
拒絕著一切的無聲的淡漠,在一瞬間衝擊了我。我看著他,覺得這是一個十九歲
的身體裝著一個老靈魂,想到他之後還有整個一生要去經歷,他將會去接受一些
事物,也必然要去抵抗某些事物;他有許多機會熱烈地愛,他有可能被背叛,他
將會學習重新站起來,他將會慢慢地不再後悔,他將會學習改變。想到他的人生
可能會按照他的期待慢慢成形,也可能偶爾事情尖銳地違反他的願望。他可能會
成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人,然而也不能不假設他也可能會成為一個令自己失望的
人。不能不假設,有一天他會認不出他自己,這個今天我看到的、所記憶的十九
歲的他,有一天會被許多年後的他所遺忘、所排斥、所忽略,成為一個未來的他
所必須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既不壞也不好,這是他的人生所切割出的眾多版本的
他,而他一一去品嘗並親身演練,而不管他成為誰,他都將成為一個必須對自己
負責的人。想著這些以及我們每一個人,我不合時宜地在他遞發票給我時替我們
悲傷但仍擁有希望的未來湧起了淚水,不過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一樣躲在黑色塑
膠框起的鏡片後面,所以我想他是看不到的。這樣很好,再好不過了。讓我這樣
記住你,讓我這樣遠離你,讓我們做最低程度的交換,讓我們永遠不必對彼此負
責,從開始到最後都是陌生人。

末日前的預備練習

我希望大家都想跟你說話,我希望你很受歡迎,我希望你很快樂
我希望很多人愛你,我希望你享受被很多人喜愛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渺小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自卑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沉默
我希望你愛你自己的虛偽
因為你真的很好
因為你真的很好
當你沉睡的時候,我把手放在你的胸口上
感受你的悲傷
閱讀你的無語
擦亮你的怯懦
不說使你不快樂的語言
或者乾脆不說任何語言
安靜下來聆聽你的呼吸


Rene Magritte - les amants (1928)

說話的藝術

因為有太陽,我有口難言;
因為有月亮,我言不由衷;
因為有星星,我言過其實。

by the road

在我住的地方附近,很偏僻地,有一條細長的,人煙稀少的道路
這條路平常沒有人走,偶爾遇到同路人,你們還會故做驚訝地略略對望
路的兩旁停滿汽車,沒有接縫也沒有破綻,一路停到盡頭
像一首單調的,但你聽得入迷的歌
圍牆之後是大片的水泥廠房,裡面是小山似的,潔白巨大的沙堆
你站在路的這頭,可以看到路的那頭以緩慢的弧度幽遠地通向看不到盡頭的地方
在晚上,街燈像數學公式般整齊地成串亮起,你看到有車頭燈從遠端駛近,
你會覺得它看起來像是來自異次元的陌生駕駛,
它要震驚你,它要混亂你,它朝你而來,它疾駛而過,
你因為這偶然的打擾而心跳加速,”創造性的偶發事件”,你命名之
這一連串的超現實風景使你喜悅不已,你連忙製造更多想像
一轉頭,你把地上不知什麼東西的影子看作是一隻劍拔弩張的黑色的貓
你大笑,你繼續走,
而記憶中的影像繼續發酵
你感覺,你被取悅了

這世界上的許多景色都在那裡,一如所是地獨自荒蕪或繁榮茁壯
有些景色被你收進眼裡,有些你遇不到,有些你不在乎,有些你唸唸不忘,有些你還在想像
在你們相遇的那一瞬間,你把握住真實的時間
把自己放進去
認識它,榮耀它
它將以等量的感恩回報你的靈魂

瑪的頭髮被風洗成銀色,輕軟如棉花,像一件脫一半的衣服捲曲在瑪的頸項周圍,猛一看,我以為瑪的臉龐底下棲息了一隻如月色般的熟睡的貓。
瑪自己並不知道她的頭髮顏色變了。諸如我們這些,不斷向這個世界蒐集各種證據和評價,藉以確認自己存在的人,都知道自己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瑪可不知道。瑪從來不知道她的頭髮是什麼顏色,因為她從不看向任何反射出自己容貌的物體,像是鏡子,車窗,建築物上的金屬裝飾,等等。瑪認不出自己,瑪不需要確認自己的長相。瑪是一個一直在走的人,邊走邊看,遭遇到的人對她來說無足輕重,她從沒想過為了別人而將自己固定下來。

可是現在,我看到瑪在漫長的流浪之後,回到她自己的房間裡。她在反省,她在回憶,她在排練那些她剛聽見的語言。她在練習道歉,她在學習給予,她在了解什麼是尋常,她在試著將她自己解離出來,像一個沒嗑藥的人那樣清醒,那樣多心,那樣三心二意。

瑪在學習的是愛。
瑪可以學會愛嗎?我不知道。也許,也許可以。

瑪一走出房間,風立刻躁動起來,吹拂她,輕推她
將她帶進這個隨時準備好愛她的世界裡
瑪現在感覺到風了。

矯情人生

所有你的作品的獨一無二,不是指它們個別的獨立性,而是
它們曾經被投入過的感情,曾經被創造過的樣子,每一件作
品都有上一件作品的影子,所有的零星作品組成一件整體的
抽象樣貌之聚集。到最後,每一件單一的個別作品都不重要
了,它們整體成為了你這個人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你,你
是做了這些事情的人。

不過對你自己來說,你自己是完全不重要的,你退居於你的
作品之後,讓你的作品為你說話。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我
們每個人都同意。

川志

川志夢見自己站在某處寬廣的平原,那裡一望無際,所見都是枯乾麻黃的,短而密集的草,惘然地兀自生長
天空是陰的,是白的,是放上什麼東西都顯得多餘的冷靜的白
川志靠在一片鏽蝕剝落的鐵絲網邊,抽著菸,無事可想,無事可憂
川志在等時間離開他
不遠處傳來幾個青少年調笑嘻鬧的聲音,川志看不見他們,但川志想像得出他們的樣子:
”一頭雜亂的頭髮,細瘦如海邊生物,天真的笑容看起來仿如他已經完全準備好”
沒由來地,川志對自己輕聲念起”NUIT”這個字,N-U-I-T,法語的”夜”
N-U-I-T
NU-I-T
NUIT
川志品味著陌生的音節在口腔裡繞轉的效果,開心地笑了起來

how we learn to be ourself

如果
不能穿透的眼睛
不能解讀的文字
不能訴說的語言
都無法抹去漫長的不安
那就在
緩慢、沉默的
暫停時間裡
繼續摸索
研究其他確認方式
一口氣遠離所有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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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沒有質量
靈魂在流動中思索
靈魂在變換間探尋
直到要求的細語被聽見
靈魂才聚合起來
摺疊出自己的形狀

憂鬱人物系列

在這些慢慢寫出來的東西裡,有時候,就算寫的是跟我自己有關的事
我還是會不自覺地讓追求效果的慾望凌駕了表達自己的慾望
也許我一邊寫就一邊變成了自己寫的那個怪物
也許我本來就是個怪物,而我裝做不知道
我寫出來以便通知世界我的與其決裂
也許我確實是它
而我就算知道了,我還是不會變
你懂嗎
所有你們這些人
我之所以厭煩你們
只是因為你們都看不到我體內那個怪物
只有我自己看到
我因此而責怪你們
但這哪裡是你們的責任呢?
我不該厭煩你
所有你們這些人
我向你道歉